短夜
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山崎前辈站在泳池边的样子像个等着别人来挑战的剑豪。于是短暂的休息时间里，闹腾得停不下来的二年级们给游泳部每个人都起了一个闪亮的历史人物绰号。
似鸟在晚饭时把这件事告诉了凛，还是眉飞色舞地举着筷子说的：“凛前辈是小次郎，宗介前辈是武藏！”
凛立刻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啊？凭什么他是武藏啊？”
似鸟后背一阵凉气，赶快合掌道歉：“是呢，怎么说也该凛前辈是武藏！”
旁边的百太郎哈哈哈地接话了：“因为凛前辈跟宗介前辈比起来还是太瘦了啊！”
“是宗介那种怪物身材不正常才对吧？”凛忍不住吐槽说，“再说他连室町时代和镰仓时代哪个在前面都不知道，还武藏呢。”
“哎？室町和镰仓不是地名吗？”百太郎天真无邪地说。
凛和似鸟都闭上嘴，一起向可爱的学弟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虽然这个话题很快就结束了，但凛在心里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他还没见过宗介穿和服的样子。
小时候的浴衣不算，宗介从东京转学过来之后夏天都在忙着练习和比赛，根本也没有去穿上和服或者浴衣去玩的机会。不过，显然以宗介的身材穿和服会很合适，凛的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宗介的脸配上一套带羽织的单色长衣，如果是浴衣的话，也是暗纹款式更配他吧。只是大概没有几家吴服店的尺码能让宗介穿得进去。
凛在夜跑之后回到宿舍，一边擦汗一边给宗介发短信。
“你有浴衣吗？”
回复很快就来了。“有，你要借吗？”
“并不需要，我也有。”
“所以呢？”
凛无视了对方的问题。“你今天回来住吗？”
“嗯，不过要晚一点，你先睡吧。”
“切……”
凛把手机扔到床上，哼了一声。他当然会先睡，他干嘛要等宗介呢，他才不担心宗介是不是迷路了是不是在医院有什么事了是不是路上又捡到狗了。想到这里，凛更觉得武藏那个外号十分荒唐，他哪里像个剑豪，如果有弱点这么多心肠这么软的武藏在小说第一回就被小次郎打败了吧。
在重新确认了第二天的练习日程表之后，凛躺在床上复习了一会儿历史课本，很快就睡着了。
xx
凛在梦里穿上了和服。
可不是一般的和服，是相当豪华的正装。布料是上好的绢，纯白打卦里衬着艳红的里子，同样白色的着物上绣着花团锦簇的丸太花纹，金色的腰带上还有仙鹤的图案。凛打量完自己，再抬头，发现有三个年轻的女孩正围着他，都在忙着整理那身复杂的礼服。但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凛正想说话的时候，有人先一步开口了。
“夫人，请您千万小心。”
凛在茫然中觉得这个声音如此熟悉，就看见身边的女孩之一抬起头，用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他。
“爱？？”
哈？凛震惊地张大嘴巴，瞪着一副侍女打扮的似鸟，同时明白了自己的违和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他穿着的可是女性的和服啊！
凛想立刻把身上的衣服都脱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一瞬间从“凛”的身体上脱离了，他的意识只能以一个俯视的视角看着被打扮得十分华丽的“凛”。
“爱，谢谢你。”
“凛”用十分优雅的贵妇人姿势，双手握住似鸟的手，两个人泪光闪闪地对视了一会儿，之后，似鸟给“凛”披上一件黑色的斗篷，“凛”匆匆走出房间，身影融入夜色。
场景突然变成了一条看不到头的林中小路。凛在这时又重新回到了“凛”的身体里，原来自己正骑着马，视线颠簸起伏，四周景色飞速后退。凛紧握缰绳，抬头看，黑漆漆的树枝间能看到银色圆月高悬。他在潜意识里已经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可他并不急着醒来，他开始好奇这个梦接下来要如何进行。
马在林间跑了一阵儿，周围景色又开始变幻，他穿出树林，到了海边。海尽头的月亮大得有点吓人，明晃晃地照着墨色的海面，波光像碎了的钻石不停滚动。在对那不可思议的景色陶醉的时候，他的意识又浮了起来，而在沙滩上，“凛”还在马上疾驰。凛想他是要去见一个人吧，如此急切，到底是谁呢？
“凛”沿着海岸一路骑到码头，那里有个身影面朝大海站着，那就是“凛”要见的人。凛看着他跳下马，提起衣摆向那个人跑过去。斗篷从身上滑落，他在月光下像只白兔闪着光。忽地，凛的意识又跟“凛”合为一体了，他感到自己撞在那个人的背上了，下一个瞬间，他又被对方用力地抱进怀里。
“凛，没事吧？”
虽然是逆光，可是凛看对方的脸看得很清楚——这不正是宗介吗！
“你怎么在这儿？”
凛不由得笑出来了，宗介为什么会在这个梦里呢？而且，梦里的凛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华丽衣服，可宗介只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着物和草鞋，有些乱蓬蓬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腰中还插着一长一短两把刀，活脱脱一个江户落魄武士的打扮。凛更觉得好笑了，他指着宗介的头说，你怎么没剃月代头呢！
然而他眼前的宗介却没笑，也没回答凛，表情十分严肃。凛就只好收起了笑容，他想，宗介知不知道自己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很忧愁呢，都怪那双和肌肉男形象反差巨大的下垂眼。
忧愁的宗介一只手拉着凛，另一只手伸出去，指着月光下的海面。凛就跟着看过去，原来码头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艘小小的木船。
这时，凛好像想起了一切的来龙去脉。对了，他要和宗介一起离开。他们约好了的，在这个满月的晚上一起离开。
要离开什么呢？凛不知道。可是，难道就靠着这个小船吗？
风雨来了怎么办？浪来了怎么办？
——你也要这样离开我吗？
不行，不行。凛拼命摇头，偏偏这个时候，他的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根本发不出声音。宗介也不说话，只是用哀伤的下垂眼默默看着他。凛想，看我的眼神，宗介一定知道我的意思，我们有多了解彼此啊！可是出乎意料，梦里这个宗介居然移开了视线，背对凛，还是执意要离开的样子。凛又急又气，真想立刻扑上去打宗介几拳。
——对了，他是骑马来的啊！凛回头看，那匹马果然还站在码头边上，凛心里松了口气，用力拉着宗介朝马跑过去。
然而，他们刚跑到马旁边，从漆黑的森林中就有一群穿黑外褂的武士蜂拥而来。他们都举着刀，令人发冷的刀刃反射着月光，一片惨白的杀意。
凛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宗介。为什么？梦里没人告诉他理由。凛忍着恐惧想让宗介快点骑上马逃走，可是宗介却先把凛抱起来，推到了马背上。
你疯了吗？
凛还是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大喊。他拼命去抓宗介的手臂，却只抓住了对方的衣袖。随即那条衣袖也裂开了。而在这种危急关头，梦里的宗介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危险，他只是不停对凛喊快走，快走吧！
我要扔下你逃走吗？我怎么会再一次扔下你——
泪水如海潮一瞬间淹没了凛的视线。他曾经把故乡和友人都抛在身后，奋不顾身，又盲目到不知所措。
还有宗介。宗介，这个傻瓜，自己只是稍微离开一下，怎么一转眼他就伤成这样？
凛的悲伤让他和那匹马都像是陷入深渊，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凶恶的武士扑向宗介，宗介一个人站在沙滩上拔出刀，像时代剧里悲壮的英雄那样和敌人厮杀起来。但他的肩头很快就被砍中了，喷溅出一道暗红色的血。凛张着嘴，哀鸣却被卡在喉咙里，悲伤无从宣泄，心都开始抽痛起来。
他该怎么办？
他该拿眼前这个人怎么办？
……
“……凛，凛！”
梦里的凛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从马上跌下去，跌进一片黑暗里。之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梦醒了。
“……嗯……”
凛缓了缓神，转动视线。有点昏暗的寝室里，一个人正坐在他床边，俯下身子望着他。
“你做噩梦了吗？”
床边的是现实世界里的宗介。既没有长发，也没有佩刀，还是那个他熟悉的穿着T恤和短裤的宗介。此时对方正皱着眉头，压低声音对他说话。
“……”凛看着那双下垂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宗介的表情有点疑惑，有有些无奈。他用手帮凛拨开脸上汗湿的头发，之后那只手就停在了凛的脸颊边，指尖擦过凛眼角的泪痕。
凛终于平静了一些，慢慢地，长长地舒了口气。他从床上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了摸宗介的右肩，在T恤下面还有一层柔软的纱布的触感，还能闻到一点药膏的味道。凛心里还没有完全退去的酸涩让他眼中又有些水光，他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住了宗介。
宗介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凛的后背。
过了一会儿，凛松开手，说道：“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宗介的表情放松了一点，弯起嘴角说：“很久没看到你梦里在哭了。”
凛皱着脸说“烦死了”，然后把擦了眼泪的纸巾团成团扔到宗介身上。
宗介笑着躲开，接着说：“我想不出来现在有什么事能让你在梦里伤心啊。”
就是你呀，大笨蛋。凛回想起梦里荒唐的细节，又好笑，又羞耻，又生气。生气就朝宗介身上胡乱捶了几下。宗介坐着躲了躲，看凛越闹越来劲，只好伸手抓住凛的手腕，用力把凛整个人压到床上：“快点睡觉，天亮之前还能再睡一会儿。”
凛看看窗帘缝隙中露出来的一小块天空，浓墨般的夜色已经变成了泛白的浅蓝。这个夏天已经快结束了，可夜晚还没有变长。留给梦的时间总是只有一点点。
“太害怕的话，陪你睡也可以。”宗介用带着点调侃的语气说。
凛一把推开他：“滚蛋！”
宗介笑着松开凛的手，动作利落地爬上上铺躺下了。寝室里又安静下来。
他该拿宗介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出办法。但总会有办法的。
窗外已经有断断续续的鸟叫传来。凛想，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end
